1901年進入胡子靖創辦的長沙私立明德學堂讀四書五經,接受傳統教育;
1907年進入美國教會創辦的雅禮大學預科;
1911年考入清華學堂(1912年改名清華學校);
1914年畢業于清華學校高等科,同年官費留美,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學習,后轉入哥倫比亞大學;
1920年,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博士學位;
1921年,到英國學習,在倫敦大學經濟學院聽課;
1925年回國,1926年在北京清華大學任教授;
1926-1929年,清華聘請金岳霖講授邏輯學。秋,與馮友蘭等一起創辦清華大學哲學系,任教授兼系主任;
1936年,《邏輯》一書由商務印書館列入大學叢書出版;
1938年,西南聯大成立,金岳霖任聯大文學院心理學系教授兼清華大學哲學系主任;
1940年,《論道》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獲最佳學術著作評選二等獎;2010年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再版;
1948年,當選中央研究院第一屆院士;
1950年,任清華大學文學院院長;
1952年,全國高校院系調整,全國6所大學哲學系合并為北京大學哲學系,金岳霖歷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系主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研究所一級研究員、副所長。
1953年加入中國民主同盟,曾任中央委員、中央常委;
1954年被選為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學部委員;
1955年,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學部成立,金岳霖任學部委員。9月底,任哲學研究所副所長兼邏輯研究組組長;
1965年,《羅素哲學批判》一書完稿;
1977年,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副所長兼研究室主任;
1979年被選為中國邏輯學會會長;
1982年,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舉行金岳霖同志從事哲學、邏輯學教學和研究工作五十六周年慶祝會;
1983年,《知識論》一書時隔40余年,終于由商務印書館正式出版;2010年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再版;
1984年10月19日,金岳霖在北京寓所逝世,享年89歲(終生未婚)。
學人回憶
汪曾祺
西南聯大有許多很有趣的教授,金岳霖先生是其中的一位。金先生是我的老師沈從文先生的好朋友。沈先生當面和背后都稱他為老金。大概時常來往的熟朋友都這樣稱呼他。
關于金先生的事,有一些是沈先生告訴我的。我在《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一文中提到過金先生。有些事情在那篇文章里沒有寫進,覺得還應該寫一寫。
金先生的樣子有點怪。他常年戴著一頂呢帽,進教室也不脫下。每一學年開始,給新的一班學生上課,他的第一句話總是: 我的眼睛有毛病,不能摘帽子,并不是對你們不尊重,請原諒。他的眼睛有什么病,我不知道,只知道怕陽光。因此他的呢帽的前檐壓得比較低,腦袋總是微微 地仰著。他后來配了一副眼鏡,這副眼鏡一只的鏡片是白的,一只是黑的。這就更怪了。后來在美國講學期間把眼睛治好了, 好一些,眼鏡也換了,但那微微仰著腦袋的姿態一直還沒有改變。他身材相當高大,經常穿一件煙草黃色的麂皮夾克,天冷了就在里面圍一條很長的駝色的羊絨圍 巾。聯大的教授穿衣服是各色各樣的。聞一多先生有一陣穿一件式樣過時的灰色舊夾袍,是一個親戚送給他的,領子很高,袖口極窄。聯大有一次在龍云的長子、蔣 介石的干兒子龍繩武家里開校友會,龍云的長媳是清華校友,聞先生在會上大罵蔣介石,王八蛋!混蛋!那天穿的就是這件高領窄袖的舊夾袍。朱自清先生有一 陣披著一件云南趕馬人穿的藍色氈子的一口鐘。除了體育教員,教授里穿夾克的,好像只有金先生一個人。他的眼神即使是到美國治了后也還是不大好,走起路來有 點深一腳淺一腳。他就這樣穿著黃夾克,微仰著腦袋,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聯大新校舍的一條土路上走著。
金先生教邏輯。邏輯是西南聯大規定文學院一年級 學生的必修課,班上學生很多,上課在大教室,坐得滿滿的。在中學里沒 有聽說有邏輯這門學問,大一的學生對這課很有興趣。金先生上課有時要提問,那么多的學生,他不能都叫得上名字來,聯大是沒有點名冊的,他有時一上課就宣 布: 今天,穿紅毛衣的女同學回答問題。于是所有穿紅衣的女同學就都有點緊張,又有點興奮。那時聯大女生在藍陰丹士林旗袍外面套一件紅毛衣成了一種風氣,穿 藍毛衣、黃毛衣的極少。問題回答得流利清楚,也是件出風頭的事。金先生很注意地聽著,完了,說:Yes!請坐! 學生也可以提出問題,請金先生解答。學生提的問題深淺不一,金先生有問必答,很耐心。有一個華僑同學叫林國達,操廣東普通話,最愛提問題,問題大都奇奇怪 怪。他大概覺得邏輯這門學問是挺玄的,應該提點怪問題。有一次他又站起來提了一個怪問題,金先生想了一想,說:林國達同學,我問你一個問 題:‘Mr.林國達is perpendicular to the blackboard(林國達君垂直于黑板),這什么意思? 林國達傻了。林國達當然無法垂直于黑板,但這句話在邏輯上沒有錯誤。 林國達游泳淹死了。金先生上課,說:林國達死了,很不幸。這一堂課,金先生一直沒有笑容。
有一個同學,大概是陳蘊珍,即蕭珊,曾問過金先生: 您為什么要搞邏輯?邏輯課的前一半講三段論,大前提、小前提、結論、周延、不周延、歸納、演繹……還比較有意思。 后半部全是符號,簡直像高等數學。她的意思是:這種學問多么枯燥!金先生的回答是:我覺得它很好玩。
除了文學院大一學生必修邏輯,金先生還開 了一門符號邏輯, 是選修課。這門學問對我來說簡直是天書。選這門課的人很少,教室里只有幾個人。學生里最突出的是王浩。金先生講著講著,有時會停下來,問:王浩,你以為 如何?這堂課就成了他們師生二人的對話。王浩和我是相當熟的。他有個要好的朋友王景鶴,和我同在昆明黃土坡一個中學教學,王浩常來玩。來了,常打籃球。 大都是吃了午飯就打。王浩管吃了飯就打球叫練盲腸。王浩的相貌頗土,腦袋很大,剪了一個光頭,—— 聯大同學剪光頭的很少,說話帶山東口音。前年他回國講學,托一個同學要我給他畫一張畫。 我給他畫了幾個青頭菌、牛肝菌,一根大蔥,兩頭蒜,還有一塊很大的宣威火腿。火腿是很少入畫的。我在畫上題了幾句話,有一句是以慰王浩異國鄉情。王浩 的學問,原來是師承金先生的。一個人一生哪怕只教出一個好學生,也值得了。當然,金先生的好學生不止一個人。
金先生是研究哲學的,但是他看了很多 小說。從普魯斯特到福爾摩斯,都看。聽說他很愛看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有幾個聯大同學住在金雞巷,陳蘊珍、王樹藏、 劉北汜、施載宣(蕭荻)。樓上有一間小客廳。沈先生有時拉一個熟人去給少數愛好文學、寫寫東西的同學講一點什么。金先生有一次也被拉了去。他講的題目是 《小說和哲學》。題目是沈先生給他出的。大家以為金先生一定會講出一番道理。不料金先生講了半天,結論卻是:小說和哲學沒有關系。有人問:那么《紅樓夢》 呢?金先生說:紅樓夢里的哲學不是哲學。他講著講著,忽然停下來:對不起,我這里有個小動物。他把右手伸進后脖頸,捉出了一個跳蚤,捏在手指里看 看,甚為得意。
金先生是個單身漢(聯大教授里不少光棍,楊振聲先生曾寫過一篇游戲文章《釋鰥》,在教授間傳閱),無兒無女,但是過得自得其樂。 他養了一只很大的斗雞(云南出斗雞)。這只斗雞能把脖子伸上來,和金先生一個桌子吃飯。他到處搜羅大梨、大石榴,拿去和別的教授的孩子比賽。比輸了,就把 梨或石榴送給他的小朋友,他再去買。
金先生朋友很多,除了哲學家的教授外,時常來往的,據我所知,有梁思成、林徽因夫婦,沈從文,張奚若……君子 之交淡如水,坐定之后,清茶一杯,閑話片刻而因金先生對林徽因的談吐才華,十分欣賞。21世紀年輕人多不知道林徽因是學建筑的,但是對文學的趣味極高,精 于鑒賞,所寫的詩和小說如《窗子以外》、《九十九度中》風格清新,一時無二。林徽因死后,有一年,金先生在北京飯店請了一次客,老朋友收到通知,都納悶: 老金為什么請客?到了之后,金先生才宣布:今天是徽因的生日。
金先生晚年深居簡出。毛主席曾 經對他說:你要接觸接觸社會。金先生已經八十歲了,怎么接觸社會呢?他就和一個蹬平板三輪車的約好,每天蹬著他到王府井一帶轉一大圈。 我想象金先生坐在平板三輪上東張西望,那情景一定非常有趣。王府井人擠人,熙熙攘攘,誰也不會知道這位東張西望的老人是一位一肚子學問,為人天真、熱愛生 活的大哲學家。
金先生治學精深,而著作不多。除了一本大學叢書里的《邏輯》,我所知道的,還有一本《論道》。其余還有什么,我不清楚,須問王浩。
我對金先生所知甚少。希望熟知金先生的人把金先生好好寫一寫。
聯大的許多教授都應該有人好好地寫一寫。
1987年2月23日
(選自《蒲橋集》,作家出版社1994年版)
徐志摩
徐志摩這樣描述他那個研究邏輯的朋友金岳霖:金先生的嗜好是撿起一根名詞的頭發,耐心地拿在手里給分。他可以暫時不吃飯,但這頭發絲粗得怪討厭的,非給它劈開了不得舒服……
王浩
西南聯大時,金岳霖曾開設一門選修課符號邏輯。對很多人來說,聽這門課如聽天書。因而每次上課,教室中只有零星幾個人。其中一個叫王浩卻是例外,頗能 懂 得個中奧妙。金岳霖經常會在講授過程中停下來,問道:王浩,你以為如何?于是,接下來的這堂課便成了他們師生二人的對話。
王浩后來赴美留學,成為國際一流的邏輯學家。作為金岳霖最得意的學生,他感嘆,金先生的絕大部分文章和3本專著都完成于1948年年底以前。
王浩寫過一篇《金岳霖先生的道路》,他認為:金先生于1949年以前及以后追求了兩個很不相同的理想。這兩種理想在今天都值得推薦,值得追求。但我不以為一個人可以同時追求這樣一對難于兼得的理想。
1949年以后的理想,可以說是以哲學作為一項思想上的武器,為當前國家的需要直接服務。1949年以前的理想則是以哲學作為一項專門的學問來研究,逐漸擴展后來者的眼界,改進他們的精神生活。
為接近這兩個理想所需要的能力和準備都很不一樣,所以一個人如果多年來專心追求一個理想而中途忽然轉向另一個理想,恐怕不易得到像持續一個理想所能得到的成績。
1958年,金岳霖參加一個文化代表團訪英。王浩當時正任教于牛津大學,便安排老師在牛津哲學教師會作了一個不長的報告。金岳霖談到,因為馬克思主義救了中國,所以他放棄了以前所研究的學院哲學,轉成一個馬克思主義者。
據王浩回憶,當時聽講的大部分教師覺得像這樣的論證太簡單了一些,可是因為金先生的英式英語特別高雅漂亮,牛津的教師大多數對他很尊敬。
1922 年,還在留學的金岳霖在國內發表長文《優秀分子與今日的社會》。文中,他第一希望知識分子能成為獨立進款的人,我開剃頭店的進款比交通部秘書的進款 獨立多了,所以與其做官,不如開剃頭店,與其在部里拍馬,不如在水果攤子上唱歌,第二希望知識分子不做官,也就是不做政客,不把官當做職業……獨鐮獨 立過自己的生活。
1955年,金岳霖離開北大,調任中國科學院哲 學研究所副所長。另一位副所長告訴他應該坐在辦公室辦公。他在辦公室待了一上午,也沒弄明白如何辦公。他說:他們說我應該坐辦公室辦公。我不知 ‘公’是如何辦的,可是辦公室我總可以坐。我恭而敬之地坐在辦公室,坐了整個上午,而‘公’不來,根本沒有人找我。我只是浪費了一個早晨而已。如果我是一 個知識分子的話,我這個知識分子確實不能辦事。
1926年,金岳霖留學回國后發表了他的第一篇哲學論文。他在文中說:世界上似乎有很多的哲學動物,我自己也是一個,就是把他們放在監牢里做苦工,他們腦子里仍然是滿腦子的哲學問題。
后來,這個哲學動物于1953年加入中國民主同盟,195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他自己說:解放后,我們花大功夫,長時間,學習政治,端正政治態度。 我 這樣的人有條件爭取入盟入黨,難道我可以不爭取嗎?不錯,我是一個搞抽象思維的人,但是,我終究是一個活的、具體的人。
研究者稱,金岳霖的轉變,乃是一個時代知識分子的普遍選擇。
王浩不曾面臨這樣的選擇。在他的記憶中,1939年到1946年在昆明(西南聯大),他享受到生活貧苦而精神食糧豐盛的樂趣,因為與金先生有著共同的興趣和暗合的視為當然的價值標準,他覺得心情愉快。
當年的經歷,使王浩衷心希望:愈來愈多的中國青年可以有機會享受這樣一種清淡的幸福!
感情糾葛
徐志摩、金岳霖、林徽因、梁思成之間都有過感情糾葛,但行止卻大相徑庭。徐志摩完全為詩人氣質所驅遣,致使狂烈的感情之火燒熔了理智。而金岳霖自始至終都 以最高的理智駕馭自己的感情,顯出一種超脫凡俗的襟懷與品格,這使我想起了柏拉圖的那句話:理性是靈魂中最高貴的 因素。 后來,我們的話題漸漸轉到了林徽因的病和死。他瞇縫著眼,墜入沉思, 慢慢地說:林徽因死在同仁醫院,就在過去哈德門的附近。對她的死,我的心情難以描述。對她的評價,可用一句話概括:‘極贊欲何詞’啊。
林徽因 一九五五年去世,時年五十一歲。那年,建筑界正在批判以梁思成為代表的唯美主義的復古主義建筑思想,林徽因自然脫不了干系。雖然林徽因頭上還頂著北京 市人大代表等幾個頭銜,但追悼會的規模和氣氛都是有節制的,甚至帶上幾分冷清。親朋送的挽聯中,金岳霖的別有一種熾熱頌贊與激情飛瀉的不凡氣勢。上聯是: 一身詩意千尋瀑,下聯是:萬古人間四月天。此處的四月天,取自林徽因一首詩 的題目《你是人間四月天》。這四月天在西方通常指艷日、豐碩與富饒。金岳霖極贊之意,溢于言表。金岳霖回憶到追悼會時說: 追悼會是在賢良寺開的,我很悲哀,我的眼淚沒有停過……他沉默了下來,好像已把一本書翻到了最后一頁。
金岳霖對林徽因的至情深藏于一生。林徽因 死后多年,一天金岳霖鄭重其事地邀請一些至交好友到北京飯店赴宴,眾人大惑 不解。開席前他宣布說:今天是林徽因的生日! 頓使舉座感嘆唏噓。 林徽因死后金岳霖仍舊獨身,我很想了解這一行為背后意識觀念層面上的原因。但這純屬隱私,除非他主動說,我不能失禮去問。不過,后來了解到了一件事,卻不 無收獲。有個金岳霖鐘愛的學生,突受婚戀挫折打擊,萌生了自殺念頭。金岳霖多次親去安慰,苦口婆心地開導,讓那學生認識到:戀愛是一個過程,戀愛的結局, 結婚或不結婚,只是戀愛過程中一個階段,因此,戀愛的幸福與否,應從戀愛的全過程來看,而不應僅僅從戀愛的結局來衡量。最后,這個學生從痛不欲生精神危機 中解脫了出來。由是我聯想到了金岳霖,對他的終生未娶,幡然產生了新的感悟。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我們編纂好林徽因詩文樣本,到北京人民文學出版 社送 書稿,又再次去拜望金岳霖先生。天已轉冷,金岳霖仍舊倚坐在那張大沙發里,腿上加蓋了毛毯,顯得更清瘦衰弱。我們坐近他身旁,見他每挪動一下身姿都皺一下 眉,現出痛楚的樣子,看了令人難過。待老人安定一會兒后,我們送他幾顆福建水仙花頭,還有一張復制的林徽因大照片。他捧著照片,凝視著,臉上的皺紋頓時舒 展開了,喃喃自語:啊,這個太好了!這個太好了!他似乎又一次跟逝去三十年的林徽因神會了;神經又興奮了起來。坐在這位垂垂老者的身邊,你會感 到,他雖已衰殘病弱,但精神一直有所寄托。
晚年他跟林徽因的兒子梁從誡一家住在一起。我們不時聽到他提高嗓門喊保姆:從誡幾時回來啊?隔一 會兒又親昵地問:從誡回來沒有?他的心境和情緒,沒有獨身老人的孤獨常態。他對我們說:過去我和梁思成林徽因住在北總布胡同,現在我和梁從誡住在一 起。 我聽從誡夫人叫他時都是稱金爸。梁家后人以尊父之禮相待,難怪他不時顯出一種欣慰的神情。看著瘦骨嶙峋、已經衰老的金岳霖,我們想,見到他實不容易, 趁他記憶尚清楚時交談更不容易。于是取出編好的林徽因詩文樣本請他過目。金岳霖摩挲著,愛不釋手。陳鐘英先 生趁機湊近他耳邊問,可否請他為文集寫篇東西附于書中。然而,金岳霖金口遲遲不開。等待著,等待著,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了,我擔心地看著錄音磁帶一圈又一圈地空轉過去。我無法講清當時他的表情,只能感覺到,半個世紀的情感風云在他臉上急劇蒸騰翻滾。終 于,他一字一頓、毫不含糊地告訴我們: 我所有的話,都應該同她自己說,我不能說,他停了一下,顯得更加神圣與莊重,我沒有機會同她自己說的話,我不愿意說,也不愿意有這種話。他說完, 閉上眼,垂下了頭,沉默了。
林徽因早已作古,對一切都不會感知了。但金岳霖仍要深藏心曲,要跟林徽因直接傾訴。大概,那是寄望大去之日后在另一 個世界里兩個靈魂的對語吧。啊,此情只應天上有,今聞竟在人世間。我想,林徽因若在天有靈,定當感念涕零,淚灑江天! 第二年的一天,偶然聽到廣播,好像說金岳霖去世,頓感悵然。找來報紙核對,幾行黑字攫住了我的心。也許是天意吧。林徽因一九五五年去世,因其參加國徽和人 民英雄紀念碑設計有貢獻,建墳立碑,安葬于八寶山革命公墓二墓區。梁思成文革中含冤去世,文革后平反,因其生前是全國人大常委,骨灰安放于黨和國家領導人 專用骨灰堂,跟林徽因墓只一箭之遙。最后去世的金岳霖,骨灰也安放于八寶山革命公墓。他們三個,在另一個世界里,又毗鄰而居了。金岳霖從人間帶去的話,終 有機會跟林徽因說了。
金岳霖與林徽因
在所有關于金岳霖的傳聞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件事,是他終生未娶。闡釋的版本相當一致:他一直戀著建筑學家、詩人林徽因。林徽因、梁思成夫婦家里幾乎每周都 有 沙龍聚會,金岳霖始終是梁家沙龍座上常客。甚至梁思成林徽因吵架,也是找理性冷靜的金岳霖仲裁。金岳霖自始至終都以最高的理智駕馭自己的感情,愛了林徽因 一生。
一九八三年,我跟我的老師陳鐘英先 生開始著手林徽因詩文首次編纂結集工作。林徽因已于五十年代去世,其文學作品幾乎湮沒于世。為收集作品,了解作者生平,這年夏天我們到北京訪問金岳霖。這 時他已八十八高齡,跟他同輩的幾位老人說,他有冠心病,幾年來,因肺炎住院已是幾進幾出了。他身體衰弱,行動不便,記性也不佳,一次交談只能十來分鐘,談 長點就睡著了。幾年前,在老友們的慫恿催促下,他開始寫些回憶文字,但每天只能寫百多字。這一年由于體力精力不濟,已停筆了。聽了這些話,我的心涼了半 截。不過,一位熟知他的老太太的話卻給了我們一絲希望與鼓舞:那個老金呀,早年的事情是近代史,現在的事情是古代史。
我們找到北京東城區干 面胡同金岳霖寓所。進了他的房間,見他深坐在一張低矮寬扶手大沙發里。頭上依舊戴著一圈寬檐遮光帽,頭頂上露出綹綹白發,架著黑框眼鏡。瘦長的雙手攤在扶 手上,手背上暴起一根根青筋。兩腳套著短襪,伸直擱在一張矮凳上。他的聽力不佳,對我們進來似乎沒有什么反應。我們坐近他身邊,對著他耳朵,一字一句地說 明來意。我趁陳鐘英先生跟他慢慢解釋的當兒,打量著屋里的擺設。屋里 右邊,一張老式橫案桌上擺著一些書,桌邊掛著一根手杖,還斜靠著一根拳頭粗、一人多高、頂端雕有獸頭的漆金權杖,大概是學生們送的。作為哲學界和邏輯學界 的權威與泰斗,這根金色的權杖,于他是頗具象征性的禮品。屋子右邊,則擺著一個有靠背的坐式馬桶。他要靠人扶著就此如廁。這金色的權杖與暗淡的馬桶所形成 的巨大反差,頓令我感到人生易老,時光無情。 我們對著他耳邊問誰了解林徽因的作品時,他顯得黯然,用濃重沙啞的喉音緩緩地說:可惜有些人已經過去了!我們把一本用毛筆大楷抄錄的林徽因詩集給他 看,希望從他的回憶里,得到一點詮釋的啟迪。他輕輕地翻著,回憶道:林徽因啊,這個人很特別,我常常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好多次她在急,好像做詩她沒做出 來。有句詩叫什么,哦,好像叫‘黃水塘的白鴨’,大概后來詩沒做成……慢慢地,他翻到了另 一頁,忽然高喊起來:哎呀,八月的憂愁!我吃了一驚,懷疑那高八度的驚嘆聲,竟是從那衰弱的軀體里發出的。只聽他接著念下去: 哎呀,‘黃水塘里游著白鴨,高粱梗油青的剛過了頭……’他居然一句一句把詩讀下去。末了,他揚起頭,欣慰地說:她終于寫成了,她終于寫成了!林徽因 這首《八月的憂愁》是優美的田園詩,發表于一九三六年,構思當是更早。事隔已半個世紀,金岳霖怎么對第一句記得這么牢?定是他時時關注著林徽因的創作,林 徽因醞釀中反復吟詠這第一句,被他熟記心間。我看他慢慢興奮了起來,興奮催發了他的記憶與聯想,他又斷斷續續地記起一些詩句,談起林徽因的寫作情況。翻完 那本抄錄的詩,他連連說:好事情啊,你們做了一件好事情!你們是從哪兒來的?我們剛剛告訴過他,是從林徽因家鄉福州來的,顯然他倏 忽間就忘了。已經談了十來分鐘,他并沒瞌睡,我慶幸地看著小錄音機一直在轉動著。我們取出一張泛黃的32開大的林徽因照片,問他拍照的 時間背景。他接過手,大概以前從未見過,凝視著,嘴角漸漸往下彎, 像是要哭的樣子。他的喉頭微微動著,像有千言萬語梗在那里。他一語不發,緊緊捏著照片,生怕影中人飛走似的。許久,他才抬起頭,像小 孩求情似地對我們說:給我吧!我真擔心老人犯起犟勁,趕忙反復 解釋說,這是從上海林徽因堂妹處借用的,以后翻拍了,一定送他一張。待他聽明白后,生怕我們食言或忘了,作拱手狀,鄭重地說:那好, 那好,那我先向你們道個謝!繼而,他的眼皮慢慢耷拉下來,累了, 我們便退了出來。
很久以來,關于金岳霖對林徽因感情上的依戀我聽了不少。林徽 因、梁思成夫婦都曾留學美國,加之家學淵源,他們中西文化造詣都 很深,在知識界交游也廣,家里幾乎每周都有沙龍聚會。而金岳霖孑然一身,無 牽無掛,始終是梁家沙龍座上常客。他們文化背景相同,志趣相投,交情也深,長期以來,一直是毗鄰而居,常常是各踞一幢房子的前后進。 偶而不在一地,例如抗戰時在昆明、重慶,金岳霖每有休假,總是跑到梁家居住。金岳霖對林徽因人品才華贊羨至極,十分呵護;林徽因對他亦十分欽佩敬愛,他們 之間的心靈溝通可謂非同一般,這是我早有所聞的。不過,后來看了梁思成的續弦林洙女 士的文章(《梁思成、林徽因與我》),更增添了具體了解。 據她說,一次林徽因哭喪著臉對梁思成說,她苦惱極了,因為自己同時 愛上了兩個人,不知如何是好。林徽因對梁思成毫不隱諱,坦誠得如同小妹求兄長指點迷津一般。梁思成自然矛盾痛苦至極,苦思一夜,比較了金岳霖優于自己的地 方,他終于告訴妻子:她是自由的,如果她選擇金岳霖,祝他們永遠幸福。林徽因又原原本本把一切告訴了金岳霖。金岳霖的回答更是率直坦誠得令凡人驚異:看 來思成是真正愛你的。我不能去傷害一個真正愛你的人。我應該退出。 從那以后,他們三人毫無芥蒂,金岳霖仍舊跟他們毗鄰而居,相互間更加信任,甚至梁思成林徽因吵架,也是找理性冷靜的金岳霖仲裁。 幾天后,我跟陳鐘英先生再次訪問了金岳霖。進了屋,剛剛跟護理阿姨寒暄幾句,想不到金岳霖聞聲竟以相當純正的福州方言喊我們:福州人!我們不勝驚訝。 這肯定是當年受林徽因耳濡目染的結果。我們的話題自然從林徽因談起。他講著他們毗鄰而居生活的種種瑣事,講梁家沙龍談詩論藝的情況,講當年出入梁家的 新朋舊友。我發現他稱贊人時喜歡豎起大拇指。他夸獎道:林徽因這個人了不起啊,她寫了篇 叫《窗子以外》還是《窗子以內》的文章,還有《在九十九度中》,那完全是反映勞動人民境況的,她的感覺比我們快多了。她有多方面的才能,在建筑設計上也很 有才干,參加過國徽和人民英雄紀念碑設 計,不要抹殺了她其它方面的創作啊……講著,講著,他聲音漸小,漸慢, 斷斷續續。我們趕緊勸他歇一歇。他閉目養了一會兒神。我們取出另一 張林徽因照片問他。他看了一會兒回憶道:那是在倫敦照的,那時徐志摩也在倫敦。哦,忘了告訴你們,我認識林徽因還是通過徐志摩的。于是,話題轉到了徐 志摩。徐志摩在倫敦邂逅了才貌雙全的林徽 因,不禁為之傾倒,竟然下決心跟發妻離婚,后來追林徽因不成,失意之下又掉頭追求陸小曼。 金岳霖談了自己的感觸:徐志摩是我的老朋友,但我總感到他滑油,油油油,滑滑滑。我不免有點愕然,他竟說得有點像順口溜。我拉長耳朵聽他講下去,當 然不是說他滑頭。 經他解釋,我們才領會,他是指徐志摩感情放縱,沒遮沒攔。他接著說:林徽因被他父親帶回國后,徐志摩又追到北京。臨離倫敦時他說了兩句話,前面那句忘 了,后面是‘銷魂今日進燕京’。看,他滿腦子林徽因,我覺得他不自量啊。林徽因、梁思成早就認識,他們是兩小無猜,兩小無猜啊。兩家又是世交,連政治上也 算世交。兩人父親都是研究系的。 徐志摩總是跟著要鉆進去,鉆也沒用!徐志摩不知趣,我很可惜徐志摩這個朋友。他說:比較起來,林徽因思想活躍,主意多,但構思畫圖,梁思成是高手,他 畫線,不看尺度,一分一毫不差,林徽因沒那本事。他們倆的結合,結合得好,這也是不容易的啊!
1.《邏輯》,清華大學出版社,1935年,商務印書館,1936年,1937年第2版;三聯書店,1961年,1982年重印。
2.《論道》,商務印書館,1940年,1985年重印。
3.《知識論》,商務印書館,1983年。
4.《羅素的哲學》,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
論文
1.《唯物哲學與科學》,1926年6月發表于《晨報·副刊》第57期。
2.《自由意志與因果關系的關系》,1926年8月發表于《晨報·副刊》第59期。
3.《說變》,1926年10月發表于《晨報·副刊》第61期。
4.Prolegomena,1927年4月、6月發表于《哲學評論》1卷1-2期。
5.《論自相矛盾》,1927年8月發表于《哲學評論》1卷3期。
6.《同·等與經驗》,1927年11月發表于《哲學評論》1卷5期。
7.《休謨知識論的批評(限于Treatise中的知識論)》,1928年8月發表于《哲學評論》2卷3期。
8.《外在關系(External Relation)》,1928年12月發表于《哲學評論》2卷3期。
9.《知覺現象》,1930年3月發表于《哲學評論》3卷2期。
10.Internal and External Relations,1930年8月發表于《清華學報》6卷1期。
11.《A.E.I.O的直接推論》,1930年8月發表于《哲學評論》3卷3期。
12.《論事實》,1931年7月發表于《哲學評論》4卷1期。
13.《思想律與自相矛盾》,1932年1月發表于《清華學報》7卷1期。
14.《釋必然》,1933年6月發表于《清華學報》8卷2期。
15.《彼此不相融的邏輯系統與概念實用主義》,1933年10月5日發表于大公報《世界思潮》副刊。
16.《范圍的邏輯》,1933年11月發表于《哲學評論》5卷2期。
17.Note on Alternative Systems of Logic,1934年發表于The Monist44卷。
18.《不相融的邏輯系統》,1934年4月發表于《清華學報》9卷2期。
19.《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審查報告》,載《中國哲學史·附錄》,上海商務印書館,1934年9月。
20.《關于真假的一個意見》,1935年3月發表于《哲學評論》6卷1期。
21.《論手術論》,1936年1月發表于《清華學報》11卷1期。
22.《道,式,能》,1936年9月發表于《哲學評論》7卷1期。
23.《可能底現實》,1936年12月發表于《哲學評論》7卷2期。
24.《現實底個體化》(部分),1937年3月發表于《哲學評論》7卷3期。
25.《現實底個體化》(摘要),1937年3月發表于《哲學評論》7卷3期。
26.Truth in True Novel,1937年發表于T’ien Hsia Monthly 4卷4期。
27.On Political Thought,1939年發表于T’ien Hsia Monthly 4卷4期。
28.The Principles of Induction and Apriori,1940年發表于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37卷7期。
29.《論不同的邏輯》,1941年4月發表于《清華學報》13卷1期。
30.《勢至原則》,1943年5月發表于《哲學評論》8卷1期。
31.《歸納總則與將來》,1943年7月發表于《哲學評論》8卷2期。
32.《自然》,1943年11月發表于《哲學評論》8卷4期。
33.《思想》,1944年5月、7月發表于《哲學評論》9卷1-2期。
34.Chinese Philosophy,發表于Social Science in China 1980年第1期。 人物成就概述
張申府先生曾經提出:在中國哲學界,以金岳霖先生為第一人。
說到英語表達,費正清也在《自傳》中稱贊過金岳霖的英語幾乎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他能在音調、含義、表情等各方面分辨出英語中最細微的差別。
金岳霖先生是第一個運用西方哲學的方法,融會中國哲學的 精神,建立自己哲學體系的中國哲學家。他創建的哲學體系,其中包括本體論和知識論。《論道》一書是他的本體論;《知識論》一書是他的知識論,即通常所說的 認識論。他的知識論是以他的本體論為基礎的。這個哲學體系,不僅是近代的,而且也是民族的。在今天新的歷史條件下,金岳霖先生走過的哲學之路及其創建的哲 學體系,為我們研究中國哲學,推進和發展中國哲學,提供了有益的借鑒。
關于《知識論》, 金岳霖曾經說過:這本《知識論》是一本多災多難的書。抗戰期間,我在昆明時已經把它寫完了。有一次空襲警報,我把稿子包好,跑到昆明北邊的蛇山躲著,自 己就席地坐在稿子上。警報解除后,我站起來就走。等到我記起時,返回去稿子已經沒有了。這是幾十萬字的書,重寫并不容易。可是,得重寫。《知識論》是我花 精力最多、時間最長的一本書!
金岳霖先生最早把現代邏輯系統地介紹到中國;他深入研究了邏輯哲學,并把邏輯分析方法應用于哲學研究, 取得了顯著的成績。金先生認為,各種學問都有它自己的系統,既為系統,就不能離開邏輯。就是說,各門學問要系統化,都必須運用邏輯工具。哲學這個 學問也不例外,如果要精確化和系統化,也必須完善和發展邏輯工具。金岳霖先生本人的哲學就以細密的邏輯分析見長,他的著作具有精深分析和嚴密論證的特色, 形成一種獨特的嚴謹學風。
哲學本體論
在哲學本體論方面,他提出了道、式、能三個基本哲學范疇,認為個別事物都具有許多殊 相,而殊相表現共相。個別事物還具有一種不是殊相和共相的因素,這就是能。那些可以有能但不必有能的樣式就是可能。由所有可能構成的析取就是式。他認 為,能出入于式中的可能是事物的變動生滅乃至整個現實世界的過程和規律,也就是道。
《論道》是金岳霖教授在抗日戰爭期間完成的一部重要著作,是中 國現代哲學中系統最完備,最富有創造性的本體論專著。書中以道、式、能為基本范疇,采用邏輯學書寫形式,每一條都是一個邏輯命題,通過純邏輯的推演建構出 獨特的本體論。這本書的問世使中國學術史產生了方法論上的革命,在重感悟而輕邏輯的中國文化圈中有劃時代的意義。本書充分體現了金岳霖中西合璧的著述風 格,他用中國傳統哲學中的最高概念道將式、能統括起來,成為他的哲學的最上的概念,最高的境界。書中大量采用無極、太極、理、勢、 體、用、幾、數等中國傳統哲學術語,并有意使用很多中國傳統哲學命題,但賦予新解。
認識論
在認識論方面,金岳霖肯定有獨立于認識主體的本 然世界。在其中,一方面有個別事物的變動生滅,另一方面有普遍共相的關聯。認識主體通過他的認識活動就可獲得許多關于本然世界的意念、概念、意思和命題。 認識主體同時又應用他已獲得的意念、概念、意思與命題去規范和指導他對本然世界的認識。金岳霖認為,認識有一發展過程,但本然世界是可以認識的。
知識論
金岳霖曾 經說過:知識論是甚么似乎是一非常之容易回答的問題,它是以知識為對象而作理論的陳述底學問。它是學問,它有對象,有某某套的問題,對于每一套的問題,歷 來研究這門學問的人也有某某套的答案,而這些答案底綜合成一理論的系統。它與別的學問底分別下節即提出討論。知識論既以知識為對象,最重要的問題當然是知 識究竟是甚么。 人物評價理想與無奈
西南聯大的教授中,馮友蘭和金岳霖的人生道路都很漫長,經歷了許多歷史變幻。馮友蘭的命運,給中國知識分子留下許多啟示,這人們已經說得很多了。我曾寫過 一篇《晚年馮友蘭》,說了我對他的理解。我對馮先生的學問是門外漢,我感興趣的是他的經歷。我想從他的經歷中看一代知識分子的坎坷人生。 我常常想這樣一個問題:在同樣的歷史條件下,同樣面臨不適應,這時決定一個知識分子選擇的動力是什么?過去的理想、文化的傳統能起多大作用?也許這是難以 說清楚的。但有一點,我覺得可以說,也容易找到相應的歷史事實,那就是一個人的個性。個性這東西,有時候和信仰和傳統是分裂的。在環境壓力下的知識分子, 信仰和傳統的力量有時會很快消失,生存的力量是決定性的。像馮友蘭在文革中的轉變,從他早年的行為中也能找到相應的依據。臺灣馬逢華曾說過當年他和蕭 公權閑聊,說起清華舊事,蕭公權說,戰前清華園教授同仁之間就流行這樣的說法:
Whatever Daisen Says,it goes;
Whatever it goes,Chisen Says。
這話的意思是岱孫怎么說,事情就怎么做;事情怎么做,芝生就怎么說(馬逢華《記西南聯大的幾位教授》,《傳記文學》52卷6期)。雖是學林掌故,但我們卻能從細微處見到一個知識分子的個性。
面臨同樣的歷史巨變,馮友蘭和金岳霖的轉變有點類似。1974年馮友蘭在《光明日報》發表《詠史二十五首(并序)》,這些詩明顯留有當時的歷史痕跡。《馮 友蘭先生年譜長編初稿》中有金岳霖來信稱贊《詠史詩》的記載(蔡仲德編《馮友蘭先生年譜長編初稿》524頁,河南人民出版社),可見金岳霖當時的思想 狀況。
金岳霖的道路,和他同時代的著名學者一樣,都是早年清華,然后留美,回國做大學教授, 雖然專業不同,但他們那一代知識分子的整體教育背景決定了他們對政治的態度,這個態度簡單說就是參政意識。金岳霖的專業懂得的人不多,他當年在自己的 專業領域已是首屈一指的人物,1948年他曾和馮友蘭一起當選為中央研究院人文組的院士,它是當時一個學者的最高榮譽。金岳霖曾說過他一生對政治不感興 趣,但對政治不感興趣,不等于對政治沒有見解。過去的知識分子,多數對政治是不感興趣的,但同時他們又都對政治保持有熱情,金岳霖曾在許多公開發表的宣言 中簽過名,對學生運動,他也和多數大學教授一樣,有自己一貫的看法。金岳霖早年在西南聯大的學生殷海光曾這樣描述當年金岳霖對他的影響:在這樣的氛圍 里,我忽然碰見業師金岳霖先生。真像濃霧里看見太陽!這對我一輩子在思想上的影響太具決定作用了。他不僅是一位教邏輯和英國經驗論的教授,并且是一位道德 感極強烈的知識分子。昆明七年教誨,嚴峻的論斷,以及道德意識的呼喚,現在回想起來實在鑄造了我的性格和思想生命。……論他本人,他是那么質實、謹嚴、和 易、幽默、格調高,從來不拿恭維話送人情,在是非真妄之際一點也不含糊。(《殷海光林毓生書信錄》第155頁,上海遠東出版社)
人生的轉變
金先生是老牌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對于他后來的轉變,許多人覺得很難理解,因為以金先生的過去推斷他后來的轉變,這中間缺乏合理的邏輯過程。胡適當 年就說過……政權已很成功的做了一件不可能的事,就是將這一位最倔強的個人主義的中國哲學家的腦給洗干凈了?還是我們應該向上帝禱告請準許我們的金教授 經過了這樣屈辱的坦白以后可以不必再參加‘學習會’了?(《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第6冊,2293頁)也就是說,金先生的轉變是在壓力下做出的。
對金先生的變化,他的學生王浩有一個說法,大意是說,一個人一生中如果只追求一個目標,比追求兩個目標要有收獲,而金先生卻追求了兩個目標。王浩的話比較委婉,他實際是想說金先生后半生的學術貢獻不大,因為金先生早年的學術風格消失了。